*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前情回顾:精神病院来了个大提琴家,医院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
贺秉变得很放松,他摸了摸下巴说:“你是想说我自恋?”
我腼腆道:“就是想到了,来征询一下您……想知道,您不想杀了见到的丑陋尸体,是真实的自己,还是镜子里的自己。”
自杀干预的第一课,就是不要讳忌和自杀意向者讨论自杀的问题,不止要问,还可以详细地讨论,知道他的自杀决定到哪一步了,只是个想法,还是准备好操作的工具了,或是已经实际操作过了。
不同阶段的自杀者危险性也不同,已经实践过一次自杀的人,无疑是最危险的。
贺秉这次沉默了片刻:“这倒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没有想过。”
我说:“我也只是瞎想,您一方面想死,这种想法对自我是有强烈破坏性的,可另一方面又不愿意破坏身体形象,这其中有明显的矛盾,除了审美原因……单从我的专业角度,我想会不会是您想杀死的是真实的自己,而想保护的是镜中的自己。毕竟镜中的自己,只是身体形象的化身。或者倒过来,您其实厌恶身体形象?想杀的是镜中的自己?”
贺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不说话,让我局促不安起来:“这只是我不成熟的猜测,我觉得也许跟您讨论一下这些问题,对您理清楚矛盾有帮助,处于这种自我拉扯中应该是痛苦的,所以擅自决定跟您聊这些……您完全可以忽略它们,我只是个不成熟的实习生,我的话没什么分量。”
贺秉恍惚片刻,看着我笑了笑:“没事,在我还不成熟的时候,也很喜欢到处给人拉琴,特别喜欢给前辈拉琴,等着他们吐槽我。”
我顿时松口气,觉得他给了我讲下去的勇气,贺秉真的太温柔了。我闭了闭眼,心一横,决定继续说下去,可接下来的话可能更冒犯。
我:“老师,您似乎很喜欢笑。”
贺秉:“这有什么奇怪吗?”
我:“就是觉得您笑得越好看,您在抑郁状态时让别人越崩溃。”
“别人。”贺秉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浅笑轻言,“我还得为别人负责么?”
我:“老师,您或许听说过反社会人格障碍吗?”
贺秉:“略有所闻,你说说?”
我:“反社会人格有一种核心特质,叫精神变态,这是个术语名词,和常态作区分而已,没有冒犯的意思。”
贺秉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精神变态’的特征是,喜欢欺骗,不愿承担责任,无道德感,追求刺激,反社会人格者都是极具欺骗性的,更好理解的说法是,他们其实都很有魅力,很聪明,能让听他们说话的人都相信他们所说为真,轻而易举被他们骗到,反社会人格者是非常擅长博取欢心的。”
贺秉:“那他们似乎很适合做演员。”
我的嘴缓缓张成o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说法,也挺有意思的……”
贺秉说:“然后呢,好欺骗,擅长博取欢心,你觉得我是?”
我:“因为有研究发现,男性的反社会人格特质,和女性的自恋人格特质之间是有关联的,有学者认为反社会人格和自恋型人格只是同一个人格在不同性别上的表征……就是想说,精神变态的特质,和自恋特质,也许是有关系的。”
贺秉歪着头:“而我好像都具备,所以你怀疑我反社会啊?”
我摇头,讨好他:“不是,我说这个主要是想问,精神变态的好欺骗,都是有目的的,或许是为了骗取钱财,或许是获取精神刺激,老师,您的目的是什么呢?”
贺秉看着我。
我:“您来这里,是希望我们帮您什么?”
我:“您想让这些对您迷恋不已的人,帮您取消自杀念头,保住美的身体,还是,您希望她们帮您克服不美的念头,送您去死?”
贺秉盯住我许久,笑问:“我不能是单纯来治疗双相的么?没了这病,这些念头自然迎刃而解了。”
我站了片刻,朝他鞠了一躬:“如果是这样,请您原谅我所有冒犯的猜测。”
贺秉看了我一会:“医院,医院会同意第二种选择,让我去死?”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有些讽刺反问,又似乎带着真的问询。
我立刻摇头。贺秉没说什么,但他的表情似乎跟我透了底。
我恍惚着想,李医生知道吗?主任知道吗?贺秉来这里,不是来找医生的,可能是来找凶手杀死自己的。
离开前,他撑着下巴忽然对我道:“但你好像不是来劝我的。”
我僵了一下,溜得慌不择路,那一刻,我隐隐意识到,我好像犯了一个错误。
十
“开始了开始了,他又开始了。”
这一天,熟悉的声音响起,贺秉的演出时间又到了,但这次好像不是在躁狂期。我问走得急促的护士:“这回又怎么了?”
护士说:“外面下雨了,他说想去外面拉琴,正闹着呢,黄医生劝不住他。”
我看了看外面的瓢泼大雨,想起初见他时,他走入雨里的样子,他似乎很喜欢雨。
今天本来也是他一周一次的拉琴时间。
我到那里时,他们似乎已经谈妥了,只是要换一个拉琴地点。换哪里好呢,哪里能既看到雨又不会吵到别人。
我弱弱地开口:“要不就去实习生休息室那里?离病区挺远的,那儿有个小花园。”
事情很快就这么定下了,我拿着钥匙跟他们同去,摆椅子,摆谱,找避免琴被雨淋到的最佳位置。谱被贺秉潇洒地移开了,他岔开腿,坐上去,摆好琴就开始演奏,琴声混着雨声,我觉得这一幕太疯狂了。
这么多的医护人员,怎么能让一个患者如此称心如意呢?他是怎么做到的,好神奇。
雨越来越大,他越拉越欢畅,琴声听着不似以往的悲怆,他拉出了祭典的味道。但他没能拉多久,雨太大了,还时不时打雷,雨飘进来打到琴上了。
我们只得再转移地点,回到戏剧心理治疗室,进去时,我惊讶地发现那儿摆着一面镜子,虽然不大,不像贺秉说过的能容纳他和他的背景,但也足以容纳他自己了。
他第一次拉琴之后,我没再跟着来过,所以不知道这镜子何时摆在这的,看贺秉习以为常的模样,该是很久了。
椅子就置于那镜子前,贺秉走过去,坐下,继续刚才的音乐,乐声却从祭典变成了月下独酌的凄楚,悲怆感又来了。
也许是大提琴的特质,再喜悦的曲子都能拉得很悲伤。
我听他拉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我的脑海中有了一些画面,像是欢乐颂里,人们在酒神祭上撕裂自己身体的画面。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能紧盯着他,在旁的两名男性带教老师也往前走了一步,面带防备。然后在某一时刻,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看到黄医生面色惊恐地张大嘴喊着什么,两名带教老师冲上前去。
贺秉在乐曲高潮中,忽然狰狞地折断琴弓,朝自己的胸口狠狠扎去。
慌乱,挣扎,制伏,所有一切在我眼里都成了慢动作,我傻在那里,不会动了。
贺秉在尖叫,用他曾说过的第二只“大提琴”,发出了可怕的,非人的声音。